何谓故乡?一个特定地域的祖先烧荒播种传承至今的历史,及其人文与精神的总和,就是故乡。对于一座城市而言,如果我们不了解脚下这片土地的历史和文化,我们就没有真正的故乡;如果我们所生活的城市已经看不见多少历史留下的印迹,我们不仅仅是留不住乡愁,而是失去了精神的家园。因此,每一个城市,都需要有这样一批守望故乡的“拾穗者”。——题记
2015年12月26日,襄阳古城,护城河边,仲宣楼上。刚刚从北京载誉归来的拾穗者民间文化工作群,在这里举行年会。和往年一样,他们照例邀请了拾穗路上的支持者,来分享他们这一年的收获与行走。
2015年,对拾穗者有着不寻常的意义。一是拾穗者成立到今天,刚好走过10年历程;二是他们刚刚获得了由中国人民大学乡村建设中心、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等机构联合主办的“2015爱故乡十大年度人物”。这是拾穗者继2008年荣膺“薪火相传——中国文化遗产保护年度人物”称号以来,再度获得的全国性奖项。
“一、二、三,爱襄阳!”随着拾穗者召集人邓粮的口令,现场的人一起举杯。这样的时刻,除了拾穗者团队的成员们,前来参加年会的嘉宾眼里都闪着泪光。10年,在人生的旅途中也许说不上漫长,但把拾穗作为一项事业坚持下来,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
整整10年。南漳古山寨,老河口木版年画,漳纸工坊,文化岘山,樊城历史街区,汉水流域文化考察,古镇与古村落考察,本土文化遗迹寻踪、漳纸工坊自然生态与人文遗产保护项目……仔细梳理你会发现:一个民间团队,利用业余时间拾捡的这些遗落的文化之穗,是如此丰硕和饱满。你也会无比感慨:一个民间团队,如果人人有奉献社会之愿,有坚守初心之志,有热爱城市之情,汇聚在一起的力量竟可以如此强大。
这些拾穗者的成员们,带着对故乡的热爱与责任、对历史的敬畏与珍视所走过的10年,难道不值得我们以同样的敬畏和珍视之心来记录吗?
在荆山山脉的皱褶深处,在断垣残壁中间,在乡野田垄之上,还散落着不少文化的遗珠,那是故乡原初的记忆——是他们,把这些藏在深山人不知的历史遗迹推向全国,放大了它们的价值。
2005年,还是“背包客”的李秀桦、大学教师邵爱民和摄影发烧友张玉涛,因为共同的爱好走到一起,组成了一个民间文化工作群。在商议为工作群取什么名字时,身为美术教师的邵爱民,想到了法国著名画家米勒的油画《拾穗者》,于是就有了“拾穗者”这个名字。李秀桦则提议以“回到田野,守望故乡”作为这个团队的行动理念。
从此,他们以捡拾散落在荆襄大地、汉水流域的文化遗珠为己任,开始了艰难而快乐的文化行走。
他们拾到的第一颗珍珠,当属南漳古山寨。2015年,正好也是他们发现古山寨的第十年。
在莽莽苍苍的荆山山脉里,近200座古山寨已在漫长的历史烟云中沉睡多年。拾穗者虽不是古山寨的发现者,但就古山寨的内在价值而言,说他们是发现者绝不为过。
第一次和古山寨亲密接触是2005年。当时,李秀桦参加了一次户外活动,在卧牛寨宿营。清晨,天刚露出鱼肚白,他一人走出帐篷,当他看到树影和雾气中笼罩的古山寨,一种神秘和奇特的感觉在心中弥漫。
第二天,李秀桦又登上了春秋寨,这座修建于悬崖之上的山寨,三面环水,地势险要,甚为壮观。这些神秘的山寨何时所建,为何而建?这都勾起了李秀桦探访的兴趣。
那一年5月长假,李秀桦和团队的其他成员组成一个山寨探访小组,借用朋友的越野车赴春秋寨、卧牛寨和青龙寨采访和拍摄。
与此同时,他们开始为《中国国家地理》撰写稿件。当年11月,《中国国家地理》用12个页码发表了《南漳古山寨》专题,引起轰动。这是有关襄阳历史地理题材首次在《中国国家地理》这样专业杂志刊载。古山寨由此引来全国的关注。
在4年多时间里,拾穗者共踏访了南漳、保康、谷城不同类型的数十个山寨,还赴河南南阳和“楚长城”做比对研究,拍摄图片万余张,记录田野笔记数万字,发表文章50余篇。今天,南漳春秋寨能得到开发,拾穗者功不可没。
这是一个建设得很快同时又破坏得很快的时代。最宝贵的东西,往往最容易被我们忽略。我们总在不断建设一个新的家园,但有一天当我们蓦然回首,才发现我们的精神已经流离失所——是他们,用自己的方式,让我们明白文化的价值有多大,什么才是我们这个城市最珍贵的东西
记录,研究,保护,传播。这是拾穗者工作的几种主要方式。
尽管他们最初的理念是“回到田野,守望故乡”,但他们的视野没有局限于乡土。在他们看来,城市的街区与老巷,也是故乡。这些建筑虽然已显残破,却勾勒出这个城市的脉络,是这个城市的文化基因,是城市的根。
“印象中的城市,渐行渐远,所幸我们有相机,可以聚焦当下,让瞬间定格为永恒。”这是写在第一部《拾穗集》第一章中的一句话。面对古老的街巷由大而小,从有到无,拾穗者最早背起设备,成为记录原住民生活、留住古老建筑光影的先行者,为这座城市留下了大量最原始最真实的记录。张玉涛和徐信,除了一直坚持拍摄记录历史街区的点点滴滴,还自己掏腰包冲印照片,把照片送给居民,唤起了市民的文保意识。
2007年,拾穗者借助“中国记忆网”筹集资金,修缮、保护陈老巷部分建筑。这是修复保护历史文化街区建筑的具有标本意义的探索,后作为“公民参与文化遗产保护与模式示范项目”而进京参展。
中国民间的年画历史源远流长,其独有的艺术特点和强烈的地方特色成为中国民间文化的标签。但在10年前,老河口市陈义文老人的木版年画鲜为人知。
2005年,拾穗者走进了陈义文的家门。那时,陈义文的年画经营惨淡,生活难以为继。此后,拾穗者多次赴老河口看望老人,除了买衣送米,并记录下木版年画的制作技艺,通过文字、图片和展览来展示传统美术的魅力和价值。之后,每年各种民间的年会,他们都会拍卖年画作品为老人改善生活境况。
2011年,老河口木版年画进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名单。陈义文家所在的无名小巷也被命名为“陈义文巷”。如今的陈义文老人已经成为襄阳妇孺皆知的“市宝”,木版年画成为襄阳的文化符号。更可喜的是,陈义文的孙子接过了爷爷的手艺,成为木版年画的传承人。
拾穗者还很早把目光投向了我们的母亲河——汉江。从源头陕西宁强,到上游的汉中、安康,再到下游的汉口,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,李秀桦还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。那是2006年农历正月,李秀桦在和张玉涛拍摄蜀河古镇的黄州会馆时,不小心在多年失修的楼板上一脚踩空,从4米高的二楼坠落,造成严重的腰椎骨折,从此留下不能负重、走路不利索的毛病。尽管如此,他仍然没有停止对汉水的探访。几年来,他和伙伴们继续在汉水沿线行走,留下记录南水北调中线移民的大量珍贵影像。
南漳漳河源的漳纸工坊,则是拾穗者转变过去的行动方式,即从“被动守望”到“主动介入”的一个项目。
古老的手工造纸术被专家誉为“活化石”。2004年,他们第一次造访位于南漳薛坪漳河源头的中场造纸作坊时,直觉这个古老的技艺将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急剧衰亡,必须用现代记录手段记录传播这个民间技艺。为此,拾穗者多次造访漳河源。
2005年以后,拾穗者团队记录和撰写的文字图片刊载于《中华手工》《南方周末》《旅行家》等杂志。2007年,他们独立制作的DV纪录片《漳源纸事》,获第29届东京录影节优秀作品奖。这极大地提高了这个地方的知名度,吸引了众多文化和户外爱好者造访。
2011年10月,在南开大学校友的帮助下,他们利用有限的捐款,开展漳河源自然生态与人文遗产保护项目。从关注民生开始,筹建索桥改善纸民和旅行者出行,建设“漳纸工坊”纸文化博物馆,以期使古法造纸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得以传承。
2012年,漳纸工坊试制的新的竹纸“漳纸一号”试验成功。许多书法家试用了新纸,对纸的质量给予肯定。中国文联副主席、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冯骥才先生试用后,在手工纸上题诗:“天然漳纸好,百年有精神。古事今不去,拾穗乃功臣。”
拾穗者召集人邓粮有次曾开玩笑地说:“记录有时是无力的。”
记录真是无力的吗?守望真是被动的吗?我们分明看到,记录就是保护,守望即是建设。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唤起了更多人的文化自觉,也放大了这些物态遗存的文化价值。不是建一批高大上的房子就叫建设。留住了珍贵的东西,就是对家乡的建设啊!
“在我们这样一个因为建设得很快,同时又破坏得很快的时代,因为不小心,因为不在意,把文明砸碎了、扔掉了,拾穗者们打捞历史,捡拾未来子孙们认识祖宗的证据,这种文化热情是一种伟大的情操。”央视著名导演夏骏在襄阳拍摄大型纪录片《汉江》时,如此评价拾穗者。
在这座古城的山川河流里,埋藏着诸多英魂。然而,很多人的名字和事迹已被今天的我们忘得很干净了。拾穗者们却把目光和双脚投向了隐藏在深山的一块碑刻,一块摩崖——是他们,以敬畏之心拂去历史的烟云,把那些不该被遗忘却已经被遗忘的历史告知今人与后人。
古城襄阳,是一座人文厚重的城市。楚人祖先的筚路蓝缕,大汉王朝的龙飞白水,三国鼎立的风云变幻,盛唐都市的无限风流,宋元之际的硝烟弥漫,都在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可圈可点的重笔。刘秀、刘表、诸葛亮、羊祜等历史进程中的关键人物灿若星辰;秦楚争霸、三国争雄、宋金之战、宋蒙之战,为这“兵家必争之地”写了沉重和壮烈的注脚。这座城市遗留人文化符号俯拾皆是,足以让人们用一生的时间去解读。
随着岁月的磨蚀,遗落在深山或乡间的各类碑铭,摩崖石刻、建筑匾额,往往无人注意,而它们可能是一个地域最原始最珍贵的文化记录和历史见证,也是一个地方不容舍弃的文化符号。于是,抢救和挖掘这些有价值的文化符号,还原那些影响襄阳历史却已被今人遗忘的历史人物,也成为拾穗者们自觉担纲的任务。至此,他们从草根团队跨入了学术领域,其标志就是他们出版的《拾穗集》。
翻开两本长达百万字的《拾穗集》,你会发现,在历史文化研究方面,拾穗者有很多独到的发现与思考。李俊勇的《岘山摩崖“程九万诗并记”解读》就是一个显例。通过对“程九万诗并记”的扎实考辨,李俊勇发现正史居然对这次战役基本无载,程九万这个堪称民族英雄的将领几乎淹没在历史的烟云中。
类似的文章还有《习家池发现〈习池四贤祠记〉碑》《解读“峙若拟岘”》《“荆州古治”背后的历史地理》等。此外,汉江大桥建桥史,襄阳腔与京剧的关系,清代要员程文炳与隆中古牌坊的关系,以及对于刘表生平与功绩的公正评价,都是此前没有被人们所关注和重视的。
2014年以来,方莉和李俊勇又对岘山文化进行了系统的研究与梳理。这些发现与成果,都归集到了他们出版的两部《拾穗集》中。这两本关于本土文化研究和记录的集成,完全可以作为襄阳的“城市读本”。对此,重庆师范大学教授、文学博士赵黎明评价:“在他们探访古迹、玩索名物的背后,往往含着一种承接传统的‘微言大义’。历史不能忘记,这一点对于当下襄阳人来说尤为重要,因此这些文章是带有重建文明的强烈使命感的。”
千秋历史告诉我们,重文化、重精神,是功垂子孙万代的善举。拾穗者团队对历史文化的拾遗补阙,有着承前启后的历史价值。
历史和文化,对每个公民来讲都不该是可有可无的。何谓故乡?一个特定地域的祖先烧荒播种传承至今的历史,及其人文与精神的总和,就是故乡。不了解我们脚下的历史和文化,我们就没有真正的故乡。他们是在守望故乡,也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守望我们的精神家园。